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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世里，还是总角之年，娇娇妍妍的女儿情态，遇到这样的雪天，她必会牵了顾皓熵的手，去御花园里，一路在寸许厚的雪地里，淘气地踩出深深浅浅的一串脚印，一直绵延到那梅园里，折一二枝老梅。
顾皓熵素来钟爱梅花，广览古今杂记，最会选梅，怎样的肌，怎样的骨，插瓶可存多少时日，他都了若指掌。
“霜儿，这枝赋格嶙峋，堪称佳品，你喜不喜欢？”
顾皓熵转眸落定在她脸上，总这样温文笑问。
对那时的袁泠霜来说，自己喜不喜欢，又有何紧要？凡是他选的，便是喜欢的。况且，能与顾皓熵一起踏雪寻梅，这样才子佳人式的风雅旖旎，早让少女情怀怦怦悸动。她还记得，那些年华里，每回，只要是顾皓熵说的，不管说什么，她都巧笑倩兮，美目盼兮，软语呢哝出一个‘好’字。
前尘往事，俱往矣，而今思来，却连半点温度也无。如这满天正飘着的小雪，轻若柳絮随风舞，柔柔地，渐次无声，散入各处，化开了一点一点的冰魄，却也终是经不起阳光，化了无痕迹的水汽。
“殿下……”泠霜裣衽一礼，道：“殿下选的梅，终非凡品。”
虽然笑着，却并不伸出手去接。
那枝被拒绝的红梅，在顾皓熵手中，极为自然地转圜手臂，重新笼到他的臂弯里，他轻柔地伸出指尖婆娑着含苞欲放的花蕾，语调幽冷：“我倒宁愿她是凡品，如此，便不会被强纳入宫闱之中。”
“如若真是凡品，怕，也入不了殿下的眼。”
泠霜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红梅之上：“如若此不是御苑中物，系出名门，而只是一介乡野花草，可还能招来殿下青睐？”
顾皓熵闻言，不禁抬起头来，直直看她。
“殿下以为自己爱梅，却不知道自己是因了此梅之品种珍稀，身价不凡而爱，素来当局者迷，世人、你我，皆不能免俗。”
泠霜兀自喟叹，默然。
“人有七情，岂是草木可以比拟？霜儿这样的话，倒叫你我这十载青梅流光，都轻易辜负了。”
顾皓熵目光透着伤感，越过她望向远方，语带凄凉。
“果真如此么？”
泠霜垂眸，望着顾皓熵印在雪地里的浅紫色暗纹绣四爪螭龙的白色绒皮靴子，低到恍似自喃：“那，试问，如若泠霜不是袁氏女，皓熵哥哥还会如此另眼相看吗？”
这句话太过犀利直白，泠霜不由得换了个称呼，希望能借此和缓。
顾皓熵闻言不禁一怔，收回目光，定定看她。
“皓熵哥哥，霜儿身上流着袁家的血，为人处世自然带有袁氏的风格，皓熵哥哥是真心爱霜儿吗？如若霜儿不是袁氏女，您为齐国七殿下，可还会把霜儿放在心上？哥哥词章华彩，芝兰树，如俗世清流，谪仙一般的人物，能成为哥哥倾慕的女子，想必也得是绝代佳人，钟灵毓秀，出身高贵。泠霜自认中人之姿，心思鲁钝，不足以成为哥哥倾心相许之人，如今的怜爱假象，哥哥不过把霜儿当做阿翡一般的小儿女，哄骗也罢，迷惑也罢，总之与情爱无关，更遑论真心相惜？”
袁泠霜直抒胸臆，如今把话说开了，整个人倒轻松了不少，便无所顾忌，继续道：“霜儿虽不剔透，却也知审时度势的道理，如今袁家正如日当天，我之家门，怎会为我择哥哥这般的人为夫婿？我父不许，圣上更不许，其实以哥哥之聪敏神慧，怎会不知？哥哥不过是因为自知无力相争，便以为可以在霜儿身上下功夫，诱得霜儿哭闹也罢、以死相逼也罢，总之是让我去抗争，来嫁你。”
顾皓熵嘴唇翕合，试图为自己辩驳，可是，竟忽然间寻不到辩驳的理由，犹自徒劳地张了张嘴，说不出话来。
“皓熵哥哥自幼七窍玲珑，非常人可比，怎么倒今时今日在这紧要的时候乱了头绪？哥哥眼中只看到如今袁家之如日中天的权势，却不知袁家之于哥哥，犹如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，哥哥身在雪中，饱受寒苦多年，看到这样一块火炭，便着急想去抓在手中，孰知，太过烫手，凭一己之力，完全抓不住，但是放眼四周，一块不温不火，恰巧够哥哥抓住的木炭，哥哥倒看不见。”
顾皓熵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八九的儿郎，这些年一贯的矜贵自持在被袁泠霜无情驳斥之后，面色惨白，让泠霜看了颇为不忍，便转换了语气，温良娓娓道：“晏家与哥哥，可谓正互相需要，阿翡倾慕哥哥多年，众所周知，哥哥若娶了阿翡，便是与晏家，贵妃娘娘，甚至于太后娘娘同气连枝，莫说性命无忧，连前程亦为之锦绣。”
顾皓熵目不转睛地看着泠霜的眼睛，没有答话。
想说的话已然说完，但看到一向如如磋的一个人，那样落寞地站在自己面前，泠霜心中一顿，不禁勉励道：“说一句不该说的，阿翡的哥哥们与泠霜的哥哥们不同，凭皓熵哥哥的才能，在袁家，是埋没了，在晏家，假以时日，终成中流砥柱，今日似乎是哥哥依傍晏家，但他朝，是晏家依傍哥哥也未可知，待到那一日，哥哥心中抱负，何愁不成？”
言尽于此，泠霜对着顾皓熵施了一礼，转身欲走。
“等等！”
顾皓熵站在原地，叫住了她。
泠霜转身，站定，看着他。
“对你来说，我是不是只是皇室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宗亲，从来，没有在你心上过？”
顾皓熵看着她的眼神，那样执着炙热，他是否真情流露，泠霜不得而知，也无意去计较。
“在霜儿心中，皓熵哥哥从来也不是齐国来的七殿下，而是亲朋挚友，这才是我心中，青梅竹马的情谊，才不负那十载流光……”满园红梅，铮铮立在雪中，纯粹的红，衬着纯粹的白，语调清浅，转身而去，真挚而又决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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